四月十一日，成都，武侯祠内。

(资料图)

“青龙偃月白光凝，能征惯战血染红。多蒙大夫情意厚，醉酒饱德意悠悠······”

耳旁传来吹腔慢板的曲调，道士听得心醉神迷，摇头晃脑，不知不觉也哼上了，“常言三杯和万事，一醉便能解千愁······”

书生轻轻拍了拍掌，“老董还会唱京剧呢，颇有几分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气质。”

员外放下盖碗茶，“秀才，你一开口，恐怕要坏他的气氛。”

书生眨了眨眼，“老赵，你这话说得准，历史上压根就没有关二爷单刀赴会，鲁大夫单刀赴会还差不多。”

道士果然停止了哼曲儿，“单刀赴会的鲁大夫是哪个？哦，我想起来了，难道是鲁肃！嗯，不对，就他那忠厚老实，胆小怕事的怂样儿，也敢单刀赴会？”

书生用扇柄敲了敲扶手，“老董啊，看来得继续给你科普历史知识啊。鲁肃并非胆小怕事的忠厚长者，相反，是标准的腹黑猛男，文武双全。

鲁肃，字子敬，生于172年，卒于217年，享年四十六，安徽定远人。出身士族，幼年丧父，由祖母抚养长大。

鲁肃体貌魁伟，性格豪爽，喜读书、好骑射。他仗义疏财，常召集乡里青少年讲兵习武，被同宗的老头子臭骂：鲁氏世衰，乃生此狂儿。

只能说这些老头子迂腐，不知未雨绸缪。

乱世果然来到，鲁肃在举家迁徙的时候，让老弱先行，自己断后，州郡派兵来追。

鲁肃先礼后兵，他劝追兵：

言毕又露了一手：植盾于地，引弓射盾，箭箭洞穿盾牌，和传说中的养由基能够射穿多重铠甲也差不多了。

追兵见他勇迈绝伦，不想自己的身体和盾牌一样来个透心凉，于是纷纷退走。”

道士激动地一拍大腿，“原来鲁肃这么猛！”

书生不经意地一笑，“鲁肃对自己的武艺有足够的自信，后来因为荆州的事情和关羽放对的时候，又武勇了一把，鲁肃单刀赴会，索要荆州。

当时关羽一个手下说：夫土地者，惟德所在尔，何常之有？

鲁肃厉声呵斥他，关羽脸上挂不住，操刀而起，不过不敢对鲁肃，而是训斥自己的手下：此国家事，是人何知？让他滚下去。

所以，历史的真相是鲁大夫单刀会，而不是关二爷单刀会。”

道士却又有些疑惑，“既然鲁肃这么猛，为什么后世不知呢？”

书生轻摇折扇，“因为，鲁肃的智慧足以让他成名，以至于人们后来都忽略了他的武艺。

江东四杰，鲁肃、周瑜、吕蒙、陆逊，鲁肃居首，战略上比周瑜还胜过一筹。

当然，他们本来是好朋友，周瑜曾为居巢长，因缺粮向鲁肃求助，鲁肃家里有两个大粮仓，当即爽快地将一个粮仓三千斛米送给了周瑜。

鲁肃的慷慨豪迈令周瑜深以为奇，两人倾盖如故，相交莫逆。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鲁肃在周瑜的引荐下见孙权，谈了没多久，就被孙权引入密室，合榻对饮，谈论天下大势。

孙权倒比较直接，想成就齐桓公和晋文公那样的霸业，也就是当权臣，还不敢取而代之，问鲁肃该怎么办。

鲁肃更直接，说道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让孙权别去招惹曹操，而是先在平定江东的基础上控制荆州，也就是尽占长江天险以后再伺机而动。

这番话很务实，毕竟，以当时经济不发达和人口相对稀少的江东汉很难与足智多谋的曹操为代表的北方集团争霸。

占据长江之险，先保证能够割据一方的形势才是孙权所应该解决的问题，也就是兵法上说的先立于不败之地。”

员外皱了皱眉头，“这个不稀奇吧，当时有识之士几乎都知道荆州的重要性。”

书生折扇摇的缓了一些，“还是不一样，鲁肃一句点出长江战略的急所荆州，但秉持为而不有的观点。

另外三杰也看中了荆州，但周瑜、吕蒙和陆逊对荆州处理态度上和鲁肃截然不同。

后面三人更强调对荆州的占有，然后以荆州为基地，西可进取巴蜀，北可威胁中原。

鲁肃之所以没有坚持对荆州的完全收回，与他认为曹操不可卒除的根本观点分不开。

当时江南尚未得到充分开发，东吴的兵源非常有限，一直到三国后期都没有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诸葛恪招了几万山越人当兵就是可以大书特书的功劳。

除非东吴实力达到一定程度，否则占有荆州，则攻守异势，需要耗费大量的兵力防守，实际上背了包袱，反而会使战略上变为被动。

在兵力不足的时候，控制比占有要有利得多，以有限的兵力，无限拉长战线，不但补给会成为问题，更容易被兵力相对多的一方分割。

收起拳头再打人的蓄势待发，相比那些把手伸到不能再伸的强弓劲弩之末，其力道不可同日而语。

事实也证明，东吴在208年击破黄祖军后，也没有能力继续西进，赤壁之战后，曹操把进攻重点放在了合肥巢湖一线，东吴更陷于被动。

荆州的战略地位固然重要，但是属于易攻难守的地面，不是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而成为进攻基地的话，属于绝对的鸡肋。

对于东吴来说，在还没有强大到不需要长江天险就可以和曹操决战之前，一个作为缓冲区的荆州远比占领区的荆州效果更大。

取舍在于实力，在实力不具备的时候占据某个位置或是位子，会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最终灰头土脸。”

员外似乎想通了什么，“怪不得鲁肃始终主张和刘备结盟，而不是与荆州方面敌对。”

书生的折扇又恢复了正常节奏，“就是这个道理，公元208年八月，孙权还回味着年初消灭黄祖部胜利的时候，荆州方面传来了刘表的死讯和曹军南下的消息。

孙权又喜又忧，喜的是大对头刘表死后荆州成了眼前的一块大蛋糕，忧的是大蛋糕后面是大老虎曹操。

曹操来江南肯定不是游山玩水写写诗词，孙权感到自己江东土皇帝的地位有点玄乎。

鲁肃不失时机地跑来给孙权支招，意思是培养刘备做盟友，帮东吴架空刘表的儿子，然后一起对付曹操。

这条计策的核心着眼于刘备，此时刘备被刘表放在新野防守北大门，蜗居七八年，事业毫无进展，刘备过的不如意，可以策反，而刘备反曹坚决，可以利用。

孙权采纳鲁肃的建议很快，派鲁肃做使者也很快，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来不及了。”

道士伸长了脖子，“为什么来不及了？”

书生扭了一下脖子，“因为曹操的动作更快！曹操南下荆州的战略方向虽然错了，但战术动作可圈可点。

曹军下荆州，真正做到了兵贵神速，为什么要这么快？因为曹操极为忌惮刘备，刘表虽死，但如果刘备整合了荆州势力的话，威胁更大。

驻军新野期间，诸葛亮一直撺掇刘备夺取荆州，刘备也确实不甘寂寞，不然也不会一直和荆州的地方势力勾勾搭搭，甚至介入刘表儿子刘琦和刘琮争夺继承权的争斗。

但以荆州地方实力派都对刘备不感冒，蔡家蒯家拥戴刘琮即位后，旋即归降曹操。失去了战略后方的刘备只有逃走一途。

诸葛亮建议攻打刘琮，趁机占有荆州，其实行不通，曹操大军已到宛城，蔡瑁蒯越等地方实力派早有防备，要是粘在荆州城下，曹操大军一到就会包了饺子。

刘备下了决定，让关羽带着船只走水路，去江夏，刘备带着新野百姓，向东南直奔战略要地江陵。江陵是个好地方，经济发达，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得江陵可谓得荆州之半。

刘备眼光不可谓不准，但曹操动作更快，他创造了一个战争史上长途奔袭的经典，尽弃辎重，率领精锐骑兵五千，从襄阳一日一夜强行军三百余里，从南边迂回邀击刘备。

终于，曹操的虎豹骑在当阳长坂追上了刘备的逃难军，五千铁甲军大破刘备十余万乌合之众。

刘备和张飞赵云诸葛亮等带着剩余几十骑兵，向东北方向跑到了汉津，上了关羽的船，顺汉水而下去夏口投刘琦。”

员外若有所思，“刘备实力荡然无存，荆州要冲已全部被曹操占领，不管是诸葛亮的隆中对，还是鲁肃的酒桌对，只怕都要破产了。”

书生折扇轻摇，“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正是这里可以看出鲁肃的战略眼光。

鲁肃见到刘备的时候，刘、关、张、赵四人与几千兵士到了江夏郡，与刘琦会合。刘琦的兵较多，有一万以上，双方的兵力，合起来勉强可以号称两万。

不但实力很弱，也没有一块像样的地盘，刘备似乎也丧失了信心，自言已准备去投苍梧吴巨。

此时刘备的境况，已经没有鲁肃和孙权定策时的基础，若是让周瑜吕蒙陆逊来看，刘备已经丧失了和东吴结盟的资格。

但鲁肃看中的不是刘备眼下的实力，而是刘备潜在的势力。所以鲁肃仍然按照原计划行事，带着刘备的全权代表诸葛亮到柴桑见孙权。”

道士顿时来了兴趣，“诸葛亮要舌战群儒了。”

书生瞟了他一眼，“军机大事要紧，哪有空扯那些闲篇，再说了，诸葛亮此行主要是外交联络，孙权决心抗战，还是鲁肃起的作用更大。为什么说鲁肃的作用很大呢？因为鲁肃其实代表了一大股势力，这股势力就是土豪集团。”

道士噗地一声喷出茶水，“那时候就有土豪了？”

书生将折扇一收，“当然有土豪了，这事说来话长，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上古以来的各国贵族世袭为官的制度终结了。

虽然不再世袭官位，但在地方上的势力依然强大，而且游离在国家控制之外，形成了地方豪族。

秦与西汉前期，不断地打击豪族，到汉武帝时达到最高峰，酷吏政治的腥风血雨之下，不服的豪族基本全灭，剩下的乖乖来做国家的官，伺候皇帝。

西汉后期，不再对地方豪族进行打击和遏制，于是豪族大发展，光武帝就是依靠豪族实现中兴，豪族在东汉成为国家政治的主角。不过，东汉的豪族又慢慢分化为两个团体。”

员外神色郑重了一些，“哪两个团体？”

书生再次将折扇展开，“在乡里聚众滋事称王称霸，不过是低端的土豪，通过当官等途径把持国家政治的，成为高端的士大夫。

鲁肃家里有钱，但没有当过官，是正儿八经的土豪，所以跟孙权谈得来，因为孙家也是土豪出身，土豪对汉朝的忠诚心低于士大夫，所以鲁肃会见了孙权就直接劝他成就帝业。

鲁肃不是单身一人，他身边还站着甘宁，以及老将程普黄盖韩当等一帮土豪，被陈寅恪先生成为淮泗军事集团，以淮河、泗水流域的人为主干。

士大夫和土豪不同，士大夫既垄断了东汉的政治资源，又从小受到儒家价值观的熏陶，对汉朝正统认同度很高，对伪帝袁术部将出身的孙氏家族很不感冒。

孙策过江的时候，江东士大夫抵抗极为惨烈，各家各户死伤惨重，被灭门绝户的也不在少数。

虽然后来孙家拼命洗白，但毕竟不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有汉天子在，那就是正统。

所以，淮泗流域的士大夫如刘馥、刘晔早早地投靠了曹操，流寓江东的外地士大夫如华歆、王朗也对孙家弃若敝履，找机会投曹。

于是赤壁之战前，江东本地的世家大族如顾陆张朱，加上深受孙家信任的张昭，也抵御不了归汉的诱惑，一起敦促孙权降曹。

这些士大夫降曹，自然有高官厚禄好前程，但对鲁肃这些土豪就不是利好了。

鲁肃对孙权说，自己降曹将来能做到州郡长官，其实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按鲁肃的土豪出身，当个从事给长官打下手就差不多了，治中别驾等州郡高官根本没戏，还不如在孙权这里博一个高官显爵。”

员外皮笑肉不笑，“土豪鲁肃都不愿投降，土皇帝孙权就更不愿意了。”

书生伸了个懒腰，“孙权本来就不愿投降，只是被士大夫们逼得说不出话，鲁肃把话挑明了，孙权醒悟到手下还有一大帮土豪和自己想法差不多，顿时有了底气。再加上至关重要的周瑜支持，就敢对士大夫砍桌子，说再有言降曹者斩了。这样，赤壁之战就不可避免了。”

道士双手齐拍大腿，“好，赤壁大战，终于说到重头戏了。”

员外却慢悠悠了来了一句，“老董，你又入迷了，秀才放出这话，又得等到明日再说了······”